路灯的光线正好落在孙哲平身上,他低着头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开始的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。张佳乐这才明白,孙哲平对他,其实也是生疏了的,以至于他需要故作熟络来打破两人之间的隔阂。
张佳乐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,干嘛要提起百花,提起孙哲平最不愿接触的回忆。如果不是这沉默,连张佳乐都忘了,平常对一切都风轻云淡的孙哲平,在离开百花时,笑得有多么苦涩。
“对不起......”张佳乐叹了口气,拎起小马扎,往孙哲平那边靠了靠,说。
然而,他忘记了,一米之内,都是孙哲平的攻击范围。他的后背猝不及防地被掴了一巴掌,罪魁祸首在他身侧笑得得意洋洋:“怎么就道歉了啊?我不说是怕伤害到你那脆弱的心灵!”
“你不想回去就直说呗。”张佳乐笑,“我要脆弱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。”
“也不是。就觉得回去没什么意思。”孙哲平递出了一个十分有孙哲平风格的回答,倒在张佳乐的意料之中。他觉得,如果不这么回答,那孙哲平还能叫孙哲平吗?
但孙哲平接下来的动作,显然不在张佳乐的意料之中。他伸手端起面前的酒杯,对着张佳乐笑了笑,笑容中满是苦涩,而后一仰头,一杯酒已经下肚。张佳乐根本没反应过来,想去拦的时候早已无济于事。
那一声叹息随风而逝,微不可闻。
“反正该走的人早就走了。”
百花还在,但那早就不是他们的百花了。
“你别这样!”张佳乐连忙夺下酒杯,愤怒地往桌上一摔,自己的什么公众形象也懒得去理会了,张口便吼:“百花没了又不是活不了!我不还有霸图你不还有义斩吗!”
此时烧烤摊上还有些顾客,闻声纷纷看了过来。这里靠近霸图的俱乐部,再说总决赛刚刚结束,就算是不关注职业联赛的人也至少有些耳闻。于是张佳乐这一声吼下去,不知有多少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他的身上,一时间不自在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全身。
低头一看,他才发现自己匆忙出门,连队服都没换。若是冬天还好,外套一脱就万事大吉了。可现在,他的身上就只有这么一件T恤,他只好认命似的把那些目光都忽略了去,嘟囔道:“再说百花又不是没了。不还在那儿嘛......”
“我知道。”孙哲平往里坐了坐,极有默契地为张佳乐挡住了众人的目光。若是以前,两人绝对会落荒而逃,但眼下,孙哲平的知名度显然比不上张佳乐,便尽职尽责地充当了个挡箭牌。孙哲平笑笑,方才的落寞早已一扫而空,他又拿起酒杯在张佳乐眼前晃了晃,似乎故意要激怒张佳乐:“坏榜样啊,别学。我喝两口就好了,你看看就行。”
“你爱作死就作去。”张佳乐转头不去看孙哲平,“下赛季上场手别抖。”
“手抖也能打过你。”孙哲平平淡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找打。
张佳乐觉得“一如既往”这个词再适合孙哲平不过了。说实话,联盟里敢这么和张佳乐说话的人确实不多。叶修算一个,孙哲平回来又多了一个。话说,孙哲平帮兴欣打比赛,其他的没学到,光把叶修那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套用的得心应手。
不过,终于,回来了呀。
张佳乐想不起来,上一次和孙哲平在赛前互怼是什么时候的事了。
百花这俩确实奇葩,别人都是往对手那儿跑垃圾话,唯独他们喜欢和对方较劲。别看场上配合的比谁都默契,下来总是爱拿自己的表现到对方面前秀一秀,一言不合就上竞技场。
那时候总爱说“下一场我带你飞”“下个赛季冲总决赛”,嘴边永远挂着的是“下次下次”,就好像繁花血景会一直盛放到天涯海角。
当时的那份激情,是现在的张佳乐难以想象且难以置信的。赢了就出门让孙哲平请客,输了就回俱乐部训练。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毫无体会。输了又有什么?只是积累经验罢了。他无比坚信,那时的每一幕都会永恒延续,只要不断前行,总有收获荣耀的那一天。要怎么庆祝呢?这次不用委屈自己啃路边摊了,一定要让孙哲平请顿好的。
第四赛季,百花的成绩并不理想。然后,第五赛季,一切重新开始。在张佳乐觉得,这次,他离高档餐厅的距离又近了一步时,忽然之间,他所坚信的一切,他所为之奋斗的一切,轰然倒塌。
第五赛季,百花孙哲平宣布退役。
有人说,车祸让人难以接受的原因,就在于它的突然性与毫无准备性。张佳乐现在开玩笑地觉得,当时自己的人生,简直就是遭遇了个无比巨大的车祸。
繁花血景的序曲戛然而止,信仰中的主调始终没有到来。张佳乐望着曾经欢声笑语的训练室,面前宛如一片生灵涂炭的废墟。他把自己逼上绝路,信念中只剩下了“冠军”二字。
花开花落匆匆而过,留作的却只是他人他日的谈笑。他知道孙哲平不服,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比孙哲平更加不服。所以他拼命地疯狂地追求冠军,就仿佛有了冠军就能够证明一切,证明曾经的一切不只是青春的荒唐,证明繁花血景的终极是至高无上的荣耀。
他所背负的一切,从未对他人开口提及,也绝不会向别人倾诉。无关他人,一切只是他的决定,也只是他的疯狂。
张佳乐苦涩地笑笑,不顾孙哲平的阻拦,端起了他的那杯酒,象征性地碰了碰孙哲平的杯子,发出一声脆响。杯中的酒微微晃动,他仰头,一饮而尽。
“会手抖。”孙哲平眉毛不由自主地挑了挑。
“那也能打过你。”张佳乐心安理得地把这句话抛了回去。
至于说不出口的,就让它被酒精冲散,随着时间逝去好了。
张佳乐沉默着,又拿起酒瓶,倒满了一杯,朝孙哲平的方向举了举,咧开嘴笑了:“下赛季场上见。”
欢迎回来。
回来就好。
“行,看我完爆你啊!可别打GG。”孙哲平接过张佳乐递过来的酒瓶,给自己倒上了些。当然,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,没敢多喝,不是害怕手抖,而是害怕张佳乐万一醉了,还得靠他来救场。
孙哲平刚聊得欢呢,就听见张佳乐埋着脑袋小声嘀咕了句什么。那声音比夜风还轻,一句话刚说出,就被风声切割得支离破碎。那一瞬间,或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,张佳乐逃避了多少年的、最不愿暴露在别人眼前的模样,还是无可阻挡地展现在了孙哲平眼前。
“我没想过你会回来。”他说。
声音有几分颤抖。
他以为他不会回来。
所以他给自己披上最坚硬的甲胄,一层一层,连他也忘了,这之下隐藏的他,远没有他想象得坚强。
“大孙。”张佳乐抬头望着孙哲平的双眼,目光和他的声音一般空洞而支离破碎。
原本昏黄柔和的路灯忽然变得刺眼夺目。光线垂直照射在桌面中间,张佳乐下意识地想要逃避,却无处可躲。脑海中猛然闪出的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,对着他的无数台摄像机,以及冰凉得渗入骨髓的灯光。记者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,他就像案板上待宰的鱼,赤裸裸地躺着,挣扎着呼吸,不剩一点最基本的尊严也隐私。疲于应答的他,心中却只想快点结束,快点逃离。
第七赛季,百花张佳乐宣布退役。
那些日子不堪回首,他一个人挣扎着撑起百花,站在悬崖上疯狂起舞,殊不知繁花血景终是两个人的故事,凭一个人的努力,是不可能延续的。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,他累了。他走了。
“请问在离开前,你想对曾经的队友说些什么吗?”话音刚落,摄像机纷纷转了过来。扛着照相机的记者也不约而同地按下快门,一时间,刺眼的闪光灯此起彼伏地拼命闪烁。
张佳乐愣了一下,目光不知落向了何处。他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,连忙抬头向前望去,映入眼帘的,是大片大片黑洞洞的镜头,像一双双眼睛,齐刷刷地直盯着他,又像黑色的漩涡,他在其中越陷越深,无法逃脱。他觉得,每一个镜头的后面,都是前百花队长、落花狼藉的操纵着、他最熟悉的并肩作战的那个队友,在看着他。
“再见。”他强迫自己开了口,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是人所发出的。
对不起。
“祝他们安好。”
我撑不下去了。
该说出口的真话滑道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两年前的今天,他草率地收场,狼狈地逃离。
两年后的今天,街上寥寥几人,晚风温柔地拂着,昏黄的路灯下,他坐在他身边。那些话,到底还是说出了口。
“我没想过有这么难。”张佳乐的声音仿佛陈年的茶叶,苦涩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意味,“以前总以为努力就够。可是大孙,已经八年了......”
每一次都触手可及,每一次都咫尺天涯。到底要走多少路才能到达所谓的终点,到底什么时候,他才能收获所谓的馈赠。
就一次,一次就够。
真的,好难。
“我以前最看不起那些老了还在战队里混日子,拿着工资随波逐流的人......”张佳乐端着酒杯,仰头又是一口,他近乎自嘲地笑了笑,“好像自己现在也差不多。”
“你不是。”孙哲平没有过多地安慰,而是格外坚决地反驳了一句,“霸图的人清楚,我也清楚——你不是。”
情绪激动的人最容易钻牛角尖,很显然,张佳乐也免不了这一点。孙哲平首先看不下去张佳乐固执地要把自己灌醉这种行为,伸手夺过了酒杯酒瓶塞在自己身侧。最后,他还是不放心地补了一句:“不许退役!”
这时,孙哲平才发现,张佳乐的酒量比他想象的好上太多。他不但没醉,还格外地清醒,闻言忽然乐了,反问:“你怕我退役啊?”
“有点。”孙哲平笑笑,“一想到下赛季能见到咱百花缭乱,还是有点期待的。”
“我没事。发泄是发泄,退役是退役,两码事。”
他分得清着呢。
背负骂名来了霸图,冠军自然是超越一切的重要。是,很难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。想带上荆棘王冠永远需要付出血的代价。心灰意冷难免存在,但他依然会前行。这是两码事。
而且,这一次,他幸运得多,不再需要独自承担,故步自封。这次,他能在某个人面前卸下包袱,轻装上阵,然后坦然地说出“我没事”。无论繁花血景是否能够重现,只要两个人都在这里,在这片赛场上,就总要比一个人单打独斗轻松许多。
这终究是两个人的故事。
“就凭你下个赛季重回联盟这点,我都不会退役。”一本正经地盯着孙哲平,张佳乐的语调却仿佛是在开玩笑,“不打上一场我哪甘心?”
“得了吧你,拿我当幌子。”孙哲平笑着摇了摇头,看着眼前的那熟悉却又坚强得有几分陌生的家伙,有种莫名的安心。
那天直到深夜,两人才缓缓地朝霸图俱乐部走去。夏日的暑气已全然消散,凉风拂面,蝉鸣萦绕在空中,久久挥之不去。灯光从树枝间隙中穿过,宛若碎汞洒在两人身上。时间无意间重叠,以至于两人总觉得,他们是刚结束了一天的训练,锁了训练室,正晃晃悠悠地走在百花俱乐部里,朝宿舍溜达过去。
可他们又无比清楚,这里是Q市,再转个弯,霸图俱乐部的楼就在眼前了。说来可笑,以前来霸图的客场,张佳乐的心里少不了美食,而孙哲平总惦记着“我现在该去哪儿找人”,从未有人想过,霸图,这个令两人不得不重视的敌队,在未来的某天,竟成了张佳乐的归宿。
这一刻,其实两人都放下了。
百花永远成为了过去,繁花血景也不会重来。回忆仅仅只是回忆,年少轻狂的诺言到底还是留在了过去。但值得庆幸的是,他张佳乐,他孙哲平,最终重逢在这片赛场,不是队友,但依旧能彼此支撑着,走向那个终点。
这就够了。
“开始说的还算数吗?”临走前,孙哲平突然笑着问。
“什么?”张佳乐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有点懵。
“冠军。”孙哲平扬了扬脑袋,学着张佳乐的招牌姿势比了个枪,言简意赅地提醒。
“那当然!”张佳乐笑了,笑容就像他刚出道时的那般,毫不收敛,肆意张扬,耀眼得可怕。
时间依旧前行,明天的训练如常到来。就算是随波逐流,也要活出他独有的模样。留在过去的那些年少轻狂的诺言,他不会忘。
这才是他。
这就够了。